【左楚】浅滩





PS:它竟把沙滩看成了金灿灿的应许之地,径直冲了上来,聒噪的哀鸣使得阳光又毒辣了几分,楚白看着这头搁浅的巨兽,最终还是坐了下来。

 

 

01

 

 

楚白正在钓鱼。

他这个院长做得清闲,除了应对无聊的人事,便无他求。

有时候他能呆坐一整天,远离那些聒噪的苍蝇,跪在下面听一堆跋扈的贵族训话。习惯性的走神,惺惺作态已经成了本能。

他有时会想起广陵。骄傲的,无拘无束,如同云一样的剑修,仙界总是毫无生气的,而他是倾家荡产的赌鬼,张罗着要风光大葬,弄得满城风雨。

一想到那些浪费的寿元和精力,他的心就在滴血。

做的什么亏本买卖。

天空一如既往充当了冷酷无情的角色,下起又阴又粘的雨,裹着灰的液体降下来,惊起阵阵波澜,不着片刻,游鲤便甩着尾巴游向深处。

天字院院长鱼竿一抖,想着今天又要钓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,果不其然,一具苍白浮肿的尸体被钩了出来。楚白随手翻了翻,给它挂了个标号的狗牌儿,等着哪户不幸的人家前来收尸。

宗门审讯一向注重结果,不可随意伤及性命但可以自由的投湖;批发的政清人和牌匾挂在各大府邸最显眼的位置上,给所有傻逼都画了空气大饼。太阳总是不情愿照这四个字,有时候闪电还会前来凑热闹,把它劈得四分五裂

他刚起身,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。

“你慌什么?”

楚白甚至都没撑伞,他背对着侍从,托腮看向湖中央:“缓口气,好好说话。”

“是-是——”

“不用了,我已经到了。”与沉稳脚步不太相符的声线飘了过来,楚白挑了挑眉,今天什么风把这位吹过来了?

但楚白还是恭恭敬敬的弯下腰,他知道来客正在审视他:从发丝到脚踝,从衣服上褶皱到手中的珠链,某个看似成熟的愣头青一向不知道他的举动被看得清清楚楚,阅历和实力的差距倒让左徐清显得倒像个幼狼,审讯犯人那一套对他可不管用。

“进来中阶境风平浪静,不知左宗主找楚白所为何事?”

他慢慢抬起头,但对上左徐清的目光的时候却是愣住了,这难得的真实让银发人笑了笑,随即恢复到了威严的状态。

“楚白,你可听过广陵转世?”

 

 

02

 

 

楚院长想着这话你可算是问对人了,但是从何说起呢?

他的人生被划分成的三个阶段:懦弱青涩的少年时期,热忱而无知的青年时期,再到现在,由深入骨髓的恨意转为无悲无喜,若没有意外,他将一直这样活下去。

楚白的人生是在遇到广陵时开始的,剑修给了他变革的希望,给了他打破规则的可能性;讽刺的是,他的生命也停在广陵堕落的时刻,楚白头一次觉得这漫长的寿命如同刀山火海活地狱。失望和不甘把他生生撕成碎片,生活还是得过下去,而痛苦只有作为显性的时候才有意义,毁灭总是无声的。

他恨这方天地,他恨广陵,但是归根结底,最恨的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。

楚白不过是个小有天赋的普通人,他能做到什么?他能改变什么?他最大的幸与不幸就是遇见了广陵,那虚无缥缈的雾就浮在眼前,一抓就散了,而他此后的一生都变得无序而混乱。

若说天才生来便是注定是要飞入云端,但是他陨落的时候呢?楚白想着,多年来的大山只消失了一瞬,他并没有多轻松,紧随其后的便是无边的空虚与被推向极致的诘问:他还能和谁去说?灵云?他的小师侄此时应悲痛万分,楚白想着,若是以这副姿态前去难免被看出端倪,术士知道没人能够责怪他,但是——

“您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啊?”

他不想听到灵云说这句话。

楚白知道这小子脑回路怪的很,广陵虽然时常说他愚钝,但其本身却是个人精。灵云对于人分得很开,他可以上一秒满面笑容的叫他师叔,下一秒便面不改色的杀人。

他知道谁真正对他好。

他也知道,恨与恨是有区别的,

与圆滑的皮相反,楚白没有什么能够说话的人,他想着,自己就是一颗老树,锯开之后才能看到一圈圈年轮,但这孤零零的树连一个伐木人都没有。

所以这可能也是他失心疯,坐下来和左徐清聊天的原因。

 

03

 

 

莽撞,无知,病态的依赖。

在长久之后,真正能够“推心置腹”的时候,楚白对左徐清极具讽刺的一句话。

但现在,在难以置信的氛围里,左徐清看着身旁的青衣人,想着对方应该忘记了第一次见面。

对于他左徐清来讲,兄长就是天塌下来会顶起来的那个人,无论是从什么方面来看,兄长都更加的优秀:他不仅是天印,而且能从那么多的子嗣里脱颖而出,便是生来应该被仰望的存在。

但这是下阶境,弱小而令人作呕的下阶境。

自己站在体弱多病的兄长身后,父亲的阴影把他俩罩了起来,称得他们更加的渺小了。

与父亲商谈要事的人与形形色色贵族都不太相同:他谦卑如泥土,但又自在,很多人向来是不愿意笼罩在他父亲的气场里,他的儿子都不愿意,想着远远逃离,只有这样,才能够呼吸一口空气。

他观察来客的时候,楚白也在观察这位次子,术士向来不喜牵扯左家的事情,身为看客,竟对这两个将来要食人骨髓的小崽子生出了怜悯。

你的同情心无处安放了,是吗?

次子带着别扭而滑稽的伪装,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角,手被他捏得通红。楚白在下阶境要待一段时间,这一趟来,不仅是听些耳根子磨烂的话,也有让他训练次子的心思。

“您的意思是......?”

楚白恰到好处的发表了疑问,他这人有个优点:知道什么时候表达困惑,什么时候一声不吭。谦卑而毫不越界,所以一向是最好用的狗。

“我的儿子——”那双眼睛直直刺向左徐清,仿佛他连讨人欢喜的畜生都不如:“有些愚钝,想着你是这方面的最佳人选,以小博大最为合适。”

又拿术印说事儿。

不过楚白都习惯了,他皮笑肉不笑,低垂着眉眼:“这是楚某的荣幸。”

左徐清瞧着这个陌生人,那半张脸被阴影覆盖,死水一样的眼睛里倒出他的影子,对方指间的珠串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年幼的,尚对未来抱有幻想的次子隔着绛紫色的布料握住了那只手,随后摆出一副幼稚而倨傲的神色。

“左徐清。”

“楚白。”

术士想着,这孩子真像是块撞来撞去的石头。

 

 

04

 

楚白擅长带小孩,也知道怎么让别扭的小孩高兴。

被灌输的羞耻和扭曲的自尊让左徐清没了童年,但还有千千万万倒在起跑线的生命,想到这儿,这个无辜的孩子便越发面目可憎起来。

不过自己也是帮凶,那就没得说了。

他多少岁了?楚白无端的想,左徐清可以一岁一岁长起来,他体会不到抽寿元,体会不到饥寒交迫,体会不到家破人亡。资质不高但又过度墨守成规,脑子里都是那套君臣父子的毒思想。

但可笑的是,到膝盖的小孩终会与他平齐;再过一段时间,就得仰望;等到最后,他的腰便要实实在在弯下去,必须心怀敬意,必须卑躬屈膝,不然乃是大不敬。

不能怪他觉得这件事太好笑,只是楚白很难对一个在自己面前哭过的小鬼尊敬起来。

索性左徐清算不上是娇贵的世家子弟,楚白吹了声口哨,又换了个坐着的姿势旁观。几分钟之前,他把这小孩扔魔兽堆里就没管过了,现在看看确实还活着呢。

反正他家大人不发话。

如果说一天前,在左徐清印象里的楚白是和蔼可亲的陌生人,那现在——必然是面目可憎的老妖怪。

他还没见过这种管教不管埋的方式。

老妖怪蹲下身,用手帕抹了抹他嘴角的伤,带着令人作呕的关心,调笑道:“二少爷怎么伤得这样重?想必是状态不好吧,毕竟那只是一群低阶魔兽。

虚情假意。

这人基本上每说几句就要蹦出点阴阳怪气的话,什么“最近几日条件不好,请您多担待”“想来您天赋卓越,无需楚白帮助”又或者是些什么自己在灵兽群衣服都被撕碎了,他坐在旁边侧卧着看书的恼火场面。

亏得他能看进去!

左徐清紧紧抿着唇,脸都被气红了。他听着楚白絮絮叨叨,术士的指甲隔着布料剐蹭到他脸上的伤口,他不由自主抽了一口气,想着总有一天得把这长指甲给剪了。

为了转移疼痛,他不得不死死盯着术士的玉带,但左看右看都觉得缺点什么,但又说不上来。正当左徐清望着出神的时候,就听到一声闷笑从青衣人身上传出来。

“您怎么想着剪在下的指甲?”楚白这回真被逗乐了,小孩才注意到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,他眼睛睁得大大的,随即低下头,目光有些躲闪。术士张开五根纤长的手指,透过缝隙去看左徐清的脸:从他以往带左家人的经验来讲,左徐清必定是刺头中的刺头,依照他这种一点就炸的性子,没准被人略微“羞辱”就得提着拳头上去揍人。

看看,这小鬼刚才还想着对他指甲动手脚。

“再等些时日,等您来中阶境再说吧。”

楚白这回是陈述事实了,左徐清低下头思考片刻,倒是冷静下来了:“等我上去了,我还能看到你吗?”

“嗯......除非想降身份。”楚白挑了挑眉:“若是想见我,无需通报,直接进门即可。”

“毕竟我为你们管着天字院。”

左徐清不说话了。他撇下折扇坐在石阶上,沉默了许久,似乎鞋面上有花吸引他。正当楚白习惯性愣神,想着总得给这小子换身衣服,体面一下的时候,乱糟糟的银色脑袋抬了起来:“你说兄长,会为有我这个弟弟失望吗?”

“我资质不及兄长,心性也不及兄长。兄长虽然是病体但样样做的都比我好。”

“我......感到很羞愧。”

这话似曾相识。楚白索性也紧挨着他坐了下来。他时常能看到假身白日发疯,问及缘由,随之而来的便是冷笑和甩袖而去。若穷追不舍,便会被阴阳怪气生生砸脸,他都不知道自己骂人不吐脏字的本事这样厉害。

【你倒是快活了,我呢?】

[你这不叫沟通,冷静点,让我们回到之前的状态]

他和假身相处很微妙,绝大部分日常是互相嫌弃,关键时刻会伸出手的损友,有那么一小段时间,说是仇人也不为过。

但他们终究是一个人。

楚白想着,左家家主向来不待见这对兄弟,便让他们自生自灭,在众生瀑布中摸爬滚打,长兄逐渐磨掉玉石的壳,而次子还向着瀑布底滚去。

大家族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毛病。

左徐清让他联想到了自己,依旧是那个各方面不出众的,但是楚白他自己所处的时代不同,在那段赤裸裸,毫无顾忌的年代,他身上围绕着的是战场的煞气。相同的境界,他是拼死拼活打出来的,在他这儿还真没什么尊卑意识。楚白敢直呼贵族,家主,乃至仙主的名字,所以左徐清的某种困扰,在他那就不值一提了。

不过这人还是孩子。

左徐清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揉乱了,但他也只是抱起手,瘪瘪嘴没吭声。封建糟粕教育孩子从小就得把话憋在心里,再加上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许说舒服。

所以就在楚白突发奇想玩“举高高”,他没说话;晚上帮他盖上被子的时候,他没说话;遇到实在打不过的强敌,楚白把满头是包的他捞出来的时候,左徐清依旧没说话。

直到最后的告别,他依旧一言不发。

 

05

 

那半年在楚白漫长的人生里尚且占据不了一角,左徐清并不特殊,他甚至能够一眼望到头——按照时间来看,应该快了。

当然,还有另一个原因:机会多的是,而且让人心烦,让人心慌,而且在多年之后,它会以另一种方式回馈楚白。

以他意想不到的痛苦方式。

但当下,左家次子理所应当的进入了天字院,楚白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银色脑袋:杂乱卷曲的短发乱糟糟,里面还夹带点放射状分布的枯草,看着得有一周没睡好觉了。

楚白觉得这事儿放在死要面子的左家人身上不亚于裸奔。

精神上正在经历裸奔的左徐清打了个哈欠,他刚刚升上来,按照常理应当是闪亮登场,不过由于历史原因直接上程家踢馆。正值壮年的程文应毫不客气的给他来了个全墨宴,在他咒骂术持有者的卑鄙无耻时,将他踹出门外。

你们术印是不是都这么阴阳人。

左徐清正在脑海里把那张脸与程文应比对,一抬头,正主就出现在面前。楚白这回倒没全卷上去,金发披在身后,显得更人模狗样了。

天字院院长垂在腰际的手依旧修长,指甲剪的整整齐齐,未来的左家宗主不禁开始怀疑楚白平常怎么拿东西的,他是为了挠什么人的脸吗?

左徐清的思绪飘到了卧室里的那块腰佩。那是可笑的少年时光留下的佐证,待自己回家的时候,不知为何,突然想送楚白点东西。虽然这个家教既不负责,也不和善,但那是除了冷冰冰家族之外,他接触的真正不惧怕他,或者在背后非议的人。兴许由于自己年龄尚小,楚白在他面前从来不把性情藏着掖着,至少他那些老师是不敢把他丢兽群,还撒手不管的。

说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儿,在楚白给他们当陪练的时候,幼年时候的差距一下子就被拉得无限近。左徐清并没有多高兴,更别提对方也变得和那些唯唯诺诺的下人一样,点头哈腰,并且称赞他的进步。

到底哪个才是假的?在他发烧时,置于额头上的手是假的吗?在他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母亲时,安慰的话是假的吗?还是说,那虚无缥缈的记忆才是假的?

左徐清觉得自己只要否定了历史,那便再无任何困扰,他的寿命很长,闲杂人等入不了他的眼,但是——

楚白背上就和贴窗花一样的四家印记无声的讽刺他:如果他真像你想的那么弱小,一个眼神就能吓破胆,那这些又何必呢?

时间开始流动,没有人会在意左徐清的悲秋心态,那点朦胧的心思窜到了这压抑的空气里,转瞬间就被压成粉末。天字院院长拉好衣服,像得到恩赐一般,脸上没有任何不悦,皱眉吃痛的表情都恰到好处。

他这回终于切实的弯下腰,切实的满怀敬意,切实的斟酌字句。而称呼终于回到正轨:

“左宗主”

 

06

 

要真让楚白说,那几个宗主给他生活带来点什么改变的话,那必定是烦的想杀人的频繁召见。

三天两头让他跑,有时候半夜还把他从床上叫起来,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,白天没说明白,到这儿来打扰他睡眠了,楚白也只能回到自己卧室去扎小人,防止心态不稳把他老板都杀了。

他拖着身子从程文应那块回来,腰刚沾到床褥,就被硌了一下,忍着没把让自己腰疼的罪魁祸首丢出窗外,但待他仔细端详之后,倒是看不出这东西的原主人是谁的,随性就摆了个牌子,放到外面桌子上等人拿了。

第一天,没人领。

第二天,门童好奇的看了几眼,还是没人认领

第三天,他感觉左宗主看他眼神有点怪,像是吃了什么过期药丸。

......

在楚白终于决定把它放知天阁拍卖的时候,这东西在他醒过来的时候自动别他腰上了。

行吧,也不知道是哪路好心人。

楚白感受着玉温润的质感,正常的腰佩都不会用黄玉来打,打出来也不是送给他,幸好里面还馋了点绿,不然容易被人觉得谋权篡位。

他越想越不对劲儿,自己惹过的人多了,但这种脑回路的应该没有。所以他就派人买了点漆。

等左徐清再一次见到楚白,视线往下移,见到的是乌漆嘛黑,和木制挂件一样的腰佩。

 

07

 

左徐清一向和楚白没什么共同话题,就算是想要放下面子聊天,楚白也只会躬下身,向后退一步,从头到脚都写着“请您自重”

有时候他都想把那层皮剥开,看看他是不是表里如一,曾经的楚白到哪儿去了?谁也说不准,他想着楚白活的时间也很长,兴许是忘了。

当年,广陵的陨落就如同一锅沸水砸到地面上,他能够感觉到这仙界的天又压抑了几分。

而如今转世的回归,则把事态升级,这人像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,硬生生要捅破一片天。

左徐清对于转世这种说法半信半疑,但时江必然是左家的仇敌,于是他便去见了楚白,想着若是真,这人会有何反应。

但他依旧看不懂。

楚白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恶气都吐出来一样,竟然与他联手打算置时江于死地,当他问及缘由的时候,术士眼神暗了暗

“楚某只是想为左宗主分忧罢了。”

相较于平时,楚白的声音更加冷硬,这让左徐清想到冬天的骨头,寒意侵入四肢百骸。术士眼里有一滩化不开的浓墨,橙黄色的眼珠此时看不出一点光亮。

铁定还有私人原因。

但那些都不重要了。左徐清俯视着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狗,身为部下,那么为雇主分忧也是应该的,即便对方有小心思,但在楚白的能力面前,一切都可以淡化。

 

08

 

左徐清做着燥热的梦。

梦里有兄长,有无面的父亲,有那一个个毫无价值,遍布伤痕的脸。

他看着年幼的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木马上,远处传来不知名的调子,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无名氏,即便是玩具炸裂,孩子开始哭泣,依旧没有人出来抱住他。

而阴影伸出两只手:温而柔的那个隔着肚皮,让他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;冷而利的那个端着茶杯,挤压着他胸腔的空气,把飞溅的陶瓷碎片插进他的喉咙。

他到底还是想到了楚白。

生机逐渐流逝,他感觉失温,罪魁祸首顶着正午的光俯视着他,左徐清听到了不成样的调子,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失败还能够更耻辱:对方从未否认过身为假身的事实。

那完完整整的,耀眼的金色终究还是到了他面前,术士慢慢伸出手,明明他才是胜者,此刻却颤抖起来。融合给楚白带来了痛苦,他想着,那深入骨髓的仇恨最终还是回归,而地上的人倒是释然了。

长久禁锢他们的壳被打碎,但是露出的肉却是截然不同。

 

09

 

美好的一天由被左徐清踢馆而结束。

楚白知道,他那一套“非我者,兵也”的话术连小孩都骗不过,左徐清许是憋久了闷气,这不,伤养好就过来了。

不过这人依旧一点就炸

可能是为了面子,倒也没给他安个以下犯上,暴打雇主的罪,这人只会越挫越勇。

“左宗主。”他停在空中,拍了拍衣袖,讥诮着:“您是不是忘了自己叫什么了?”

“咱们说点远的,楚某可还记着您被前家主扔我这儿的模样,那可真是——有趣。”

嘴角的恶意越来越明显,如果楚白不做媚态阿谀奉承,他本人就是个河豚,说左徐清的那句话也适用于他自己。

“所以你愚钝至此,认不出那是我的假身?”

出乎意料,左徐清沉吟了一下:“对我来讲,你们没有区别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别着急反驳,楚白。”左徐清左手抵着刀刃,似乎感受不到肌肉撕裂的痛苦,他贴得很近,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。

楚白向后退,他就往前一步,直到前者的后背贴上了凸起的石壁,左徐清漫不经心的凑到他脸畔,勾起术士垂下的一缕金发,低声道:“瞧瞧你自己吧,楚白。谁是更可悲的那一个?是谁被一个死人折磨了这么久?”

“他归根到底是我的兄长,但你呢?你得到什么报酬了吗?”

左徐清感觉术士的手有些抖,他知道楚白这些心事,除了对自己说,就不再有倾诉的对象了,所以他屈尊于贵一回,为自己报仇可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。

更何况这人还是楚白。

左徐清更高兴了。

“我并不是认不出你们哪个是假身,哪个是本体,但你不就应该是这样吗?你不是期盼着有一天能够毫不作伪,将我们所有人都埋入乱葬岗吗?你不是期待着,有一天能大大方方站到太阳底下吗?”

他甚至伸手捧住了楚白的脸。

撕掉谦谦有礼,趋炎附势的假面,里面是个和他相似却不同的人。左徐清感觉脖颈处的血越流越多,顺着他的手臂染到了楚白的衣服上,他感觉楚白的手指在死死抓着岩壁,那五个指头早已血肉模糊。

俗话说五指连心,都成那样了肯定不仅仅是断指甲那么简单,他倒想要看一看楚白胸腔里装的到底是不是死肉,要不然怎么能如同行尸走肉活那么久。

“你在嫉妒啊,楚白,咳-咳,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给你捧个场?你对这样一个转世都能下得去手?你丧心病狂到一定程度了。”

“左宗主倒别光说......”楚白勉强平复了心情,刚想要把话头甩回去,怀里就猛地撞进了重物,脊椎骨被岩石硌得生疼。他维持着搂抱的姿势,探了探对方的脉搏,啧了一声,想着这人当真有魄力,都几近晕厥还得嘲讽自己。

楚白把自己袖子撕成一条一条,他不怎么修治疗法术,但是血勉强是止住了。

暂时死不了。

于是他抱着“尸体”堂而皇之的飞过闹市,堂而皇之的飞过演练场地,顶着一堆人的目光,把左徐清抛进自己的卧室。

 

10

 

左徐清睡得很不踏实。

他被硌得不舒服,噩梦的侵袭又让人害了高烧,汗水流进了伤口里,又疼又痒。照料他的人甚至只是给他草草做了包扎,甚至连药都没涂。

于是左徐清强忍着困意睁开眼皮,即便做好准备,在在看到床边有个人影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。

术士右手握着书卷,静静盯着他,他不禁怀疑对方是否能够看到上面的字句。

“我得先纠正你几点,左徐清。”

像是知道病号的记忆只有七秒一样,他径直开口:

“我是嫉妒我大哥,但这事比不上我对于他的失望,归根到底,你看到我发疯都是由于资源投错了人,而广陵日渐沉沦,我就愈加痛苦。”

“谁不嫉妒广陵呢?你,我,你大哥,公孙牧,唾弃他的时候谁不承认一声天纵奇才?我做不到的事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,但他却带着所有人沉下去。”

“换你你也疯。”

楚白抛开书卷,凑到了他面前,这回换成左徐清感到窒息,他看到楚白腰际的那枚黄玉,于是心口发烫,便想着要以口观心,去天花板凑凑热闹。

但愿别让兄长知道。

可天字元院长坚决地揉开他的眼皮,抚摸着着他的发顶,少年时的愿望在这荒唐的夜晚补完。封建的余毒未清,但他依旧心安理得的享受片刻的包容。

左徐清想到了幼年时从指间溜走的游鱼,想到了头一次鼓起勇气,偷偷溜出去看到的田野,想到了孤零零站在土堆旁,看着日落的自己。

温柔的风直直扑在脸上,他有那么一瞬间,想要变成飞鸟,坠入太阳。

术士感觉枕在膝盖上的人沉沉睡去,呼吸逐渐均匀,熟睡的左徐清格外讨喜,银色的短发柔顺微凉,手感很好。楚白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小孩,想着这回他总该消停几天,希望他能够把缺失的母爱找回来。

在楚白看来,对方是可怜可笑的,他给自己上了镣铐,刨开胸膛里面空荡荡的,那点自我被名为愧疚和信仰的大山挤到角落里,不出意外,这人的死亡也是如此,除了姓氏,墓碑毫无特色。

但他不也是一样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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